If I fall now, will you catch me?
'Cause I can't do this on my own.
严格来说,杰西不是北斗的朋友。
他是树的朋友,或许也算是京本的朋友,但只是因为正巧北斗也是树和京本的朋友,他们两个人才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类似朋友的关系。
不过会这么严格地将自己的人际关系一一分类的只有北斗而已。
旁人只会笼统地评价他们四个人“关系很好”,并且将由于年级不同、下课时间也有微妙不同、但每次都非得四个人一起去食堂吃饭这件事情拿出来作为佐证。
这是事实,但其实并不是那么有说服力的证据。
杰西比北斗还低一年级。在杰西还没有入学的时候,下课更早一点的北斗会等树和京本一起去吃饭是因为他没有在自己的班上交到能够一起吃饭的好朋友。在杰西入学后,北斗很快就成为了被杰西等的那个,而他愿意和杰西一起继续等树和京本下课,则是因为这等待的十分钟是他能够光明正大地和杰西两人独处的十分钟。
这也是北斗总不愿意承认杰西是自己的朋友的另一个原因。
他喜欢杰西,所以和杰西当不了也不想当朋友。北斗没有那种能够和喜欢的人当朋友的忍耐力和器量。
但他同样没有及时抽身的决心或者放手一搏的勇气,所以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来自杰西的亲近。即便他知道自己得到的不过是一份杰西同样也会分发给别人的、量产的普通情谊。
北斗时常会觉得自己像一只躺在路边纸箱里的小狗,而杰西是每天都会陪他玩、却没有办法将他带回家饲养的好心路人。他不会被打上杰西的烙印,成为杰西的独一无二。但就算只是路过时被短暂地爱了一下,对于本也无家可归的小狗来说也足够了。
是很没种,要是和生日只相差三天、性格却截然相反的树说这些的话,他肯定要被这爆モテ嘲笑到死。
所以北斗确实从来没有和树说过这些,即便树真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可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安于现状有多不明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但反正喜欢杰西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连和杰西都没关系。
树也确实从来没有主动问起过这些。
北斗不知道这究竟是树在看穿他心思的基础上依旧选择了不打扰,还算是树压根就没在意他小心翼翼揣着的这点青春期心思。
是后者也无妨,北斗很清楚树有比起自己更喜欢的人,反正他自己也比起树更喜欢杰西,所以很公平。
让北斗觉得羡慕的是,被旁人称为“双子组”的他和树之间,除了靠得很近的出生日期之外,真是从哪里到哪里都不一样。并且从哪里到哪里,树似乎都做得比他更好。
北斗比同龄的树低一年级是因为他是在老家念完一年高中后才转来如今的高中的,碍于学校的规定,其实学业成绩还不错的他不得不重新念一遍高一。
而基于几乎完全一样的理由,巧合地和北斗在同一天转入学校的、比北斗和树都年长一级的京本则和树成为了同一个班级里的前后桌。
所以其实先和京本认识的人是北斗,他们早在办理转学的时候就已经说上话了,不过很快无论是和北斗还是和京本,看起来关系更亲密一点的就都是树了。
在交友方面树是天才,至少在北斗认识杰西之前,树就是他见过的最善于社交的人,三言两语就能卸下他严实的心理防备。
还能和京本——那个以生人勿近、高岭之花出了名的、就连一开始便与他说上了话的北斗也还是会在交流时有些手足无措的京本——轻轻松松就越过很多循序渐进的步骤,直接成为了一双恋人。
树是怎么和京本告白的,又或者其实是京本告白的,告白的那一方究竟是在知道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前提下才开的口,还是在未知的情况下情难自已地说出了口,这些私人的事情北斗都不知道也没有问。
北斗只知道自己在杰西面前,总之是连一句只有两个音节的告白都说不出口。
其实杰西反而时不时会对北斗主动地“动手动脚”,大概是问心无愧的人才有的特权。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这个年纪的男孩本来闹起来就没个边界,何况杰西不知是不是身体里的那一半美国基因的影响,对于人际交往的距离感更是完全没有概念,就像条天天在傻乐的大型犬,见谁来都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冲着人直摇尾巴。
作为朋友再好不过,作为恋人就有些糟糕了。但是对于单方面问心有愧地扮演着朋友的北斗来说要折中一下,是“再糟糕不过”的强上瘾性毒品。
树和京本交往是在高二的时候,所以从杰西认识他们的时候开始,两个人就已经是一双恋人了,并且毫不避讳地在杰西和北斗面前展现他们的关系。
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就会开始的互相喂食,饭后偶尔一起在校园里散步消食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十指紧扣,以及放学路上突然就会开始的谁能够背上对方走得更远一点的毫无竞争价值的比赛。平心而论,或许是因为树和京本都长相出众的缘故,就算是这样的胡闹也很具观赏性。
在杰西来之前,北斗一直是在最佳观赏席看他们打情骂俏的那个。但杰西属于不满足于只是看着而已的行动派,于是北斗就这么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杰西看样学样的实践对象。
吃到好吃的东西就一定要送进北斗的嘴里让他也尝一尝,散步消食的时候也非要和北斗拉会儿手。甚至有次上英语课的时候正巧看到路过教室窗边的北斗,杰西于是挥着手冲他大喊一声“北斗!”,因此被罚站了一整节课的事情后来短暂地成为了学校的传说。
树调侃过他们一次,说你们两个不会是背着我们两个也在偷偷交往了吧。
北斗不知怎么回答,杰西就在边上哈哈大笑,反问树难道是在嫉妒自己和北斗越来越好的关系吗。
“树都有大我了,把北斗让给我也没关系吧!”
京本悠然自在地插了一句嘴,说自己可不是树的所有物。树还陪着笑说是是是,是他单方面是“京本大我的所有物”。
北斗觉得自己也该说一句像京本那样洒脱帅气的话,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卡着出不来。
他当然不是树的所有物,但是他想成为杰西的所有物。不是树开玩笑所说的那样,而是真真切切地想成为杰西的所有物,就算失去自己也没关系。
北斗看着还在和树嘻嘻哈哈的杰西,心想喜欢个感情白痴真不容易。但是要放弃更难,就这样吧。
这种将自己见不得光的感情隐藏在树和京本的关系之下自欺欺人的生活持续了不到一年。
春天的时候树和京本顺利地毕业了。在两个人的毕业典礼上四个人紧紧拥抱了彼此很久,再然后每天中午一起去食堂的就只剩北斗和杰西两个人了。
不过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甚至都不到一个礼拜。北斗一直以来都又爱又恨的杰西的好人缘和社交天赋在这个时候总是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学校食堂都是四人桌,人多的时候在本来座位就不够用的食堂里和陌生同学拼桌的情况很常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有杰西在其实也是好事,因为看起来全校师生似乎都是他的朋友,在他的庇护下北斗便能安心地隐身。
但讨厌的事情更多。北斗没办法假装听不见杰西和别人聊得热火朝天,也没法假装看不到杰西在听到同学说今天的蟹肉炒饭很好吃时主动张开嘴非要人家喂他一口尝尝的样子。
杰西自从知道北斗甲壳类过敏后就从来没有在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点过含甲壳类食物的菜品。好像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但北斗知道他其实喜欢吃这些,总觉得是自己的存在剥夺了杰西的选择权,于是负罪感又总是盖过那一丝暗喜。
反正就是挺难讨好的一个人,还沉重得要命,北斗对此很有自知之明。如果他是杰西的话,肯定也不会喜欢自己的。
新的四人组固定下来是新学期开始后大概一个月的样子。
成员除了杰西和北斗外,还有入学一个月就有了校霸头衔的慎太郎和实习的体育老师高地。当然,他们两个也都是杰西的朋友。
和从前不同的是,慎太郎和高地并不会先跑去高二的楼层等杰西下课,再一起跑去高三的楼层等北斗下课才一起去早已经排起长队的食堂吃饭。
高地很不可置信地说杰西和北斗持续了一整年的这个习惯效率低得离谱,然后就不容反驳地敲定了他和慎太郎先去占座、杰西和北斗之后合流的高效化模式。
不过杰西说一个人去食堂太寂寞了,他又习惯了等北斗,每次还是会耐心地等北斗下课。
于是北斗和杰西能够光明正大地两人独处的时间变成了从教学楼走到食堂去的五分钟。五分钟也聊胜于无。
只是没有了树和京本同行,杰西也就再也没有记起来过要拉着北斗的手一起走了。以及就算是这五分钟里,或许也有三分钟的时间用来给杰西和正好遇见的朋友打招呼了。
“杰西的朋友还真是多,要是把你放在涩谷的十字路口,没准认识你的人都比认识八公像的人要多。”
北斗也不是没有试着表达过自己的不甘、或者说嫉妒,但是他说得太弯弯绕绕了,而杰西于好于坏都是个直脑筋到底的人,听话只听表面那一层。
“北斗也可以多交朋友呀!别担心,北斗是特别好的人,大家肯定都想和你做朋友的。”
杰西说得太真诚了,让北斗哑口无言。
其实对于杰西时不时会回答一些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还不自知,北斗几乎已经习惯了。
杰西是那种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就想加入进去的标准大型犬性格。
最初和当时还是三人组的北斗、树与京本认识就是因为杰西见三人聊得开心便好奇地凑过来了,根本没在意他们当时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们变成几乎固定的四人组后,就算是拥有更多一年份的共享记忆的三个人突然怀念起初遇的时候,杰西也总是像亲眼见证一样在边上煞有介事地点头或者感叹。
不过因为当时有同样思维有些跳脱的京本,以及很擅长收拾“已读乱回”局面的树在,所以北斗没怎么特别在意过比起说了什么其实更像是单纯在享受和人对话这个过程的杰西的胡言乱语。
但是现在没有了京本一起胡闹,或者树努力控场,这个情况就变得异常显眼了起来。
慎太郎喜欢海,最近还开始跟着父亲去海钓,时不时会和他们分享自己最新的战果,但杰西的关注点总是跑偏到慎太郎被晒得黑白分明的肤色上,还会拉着慎太郎讨论如果巧妙利用防晒霜的话能不能打造出大熊猫款式的肤色。不过慎太郎到似乎也对此颇有兴趣的样子。
高地不怎么会主动开启话题,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听着,有时候见杰西和慎太郎聊嗨了,还会偷偷冲着北斗做口型吐槽他们吵死个人。标准的亦师亦友偏后者。
不过身为老师的高地会和校霸的名声在外的慎太郎打成一片,是因为两个人有着共通的户外活动的爱好,他们甚至会在吃饭时候就约起来周末一起去打棒球或者露营。
虽然身为室内派的北斗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但是他喜欢看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
杰西就不一样,他一如既往地也想加入其中,即便他对棒球规则一窍不通也对露营毫无了解。
“就把我当成是随身挂件嘛,或者吉祥物,如果需要啦啦队我也完全可以的。”
一个身高已经轻轻松松窜到了一米八的男高中生无论是成为哪一个都多少有点勉强,不过杰西很擅长说服、或者说攻陷人,所以每次聊到周末打算的时候,最终都会变成三个人的约定。
这样一来周一就一定会是只属于三个人的美好回忆交流时间。
因为是北斗自己需要去补习班而没法参加的,他谁也怪不得,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不会显得太过虚假僵硬。
杰西不是属于他的,他也没有被杰西宣告过所有权,所以他的嫉妒名不正言不顺。但还是会嫉妒,徒劳地嫉妒,甚至是无能狂怒。
北斗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发现杰西似乎比自己的悲观预计要更加关心自己一点其实是意外。意外之喜。
说是“喜”其实不太好,因为在此之前发生的事情是北斗在清洗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自己很喜欢的一个玻璃拼花的杯子,又在清理地上的碎片时一时大意而被割破了手。
不是很严重的伤口,只是一时的出血量超过了一张创可贴可以解决的程度,于是受伤的右手大拇指就被用医用绷带多包裹了几层,变成了看起来有点吓人的样子。
但实际上除了写字会有些不方便之外对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影响,再加上北斗不是那种喜欢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的人,所以除了邻桌的同学礼节性地表达了一句关切之外,至少有半个班的人大概都没有注意到。
杰西却是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也不奇怪,杰西最近喜欢上了击拳问候,见到北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和他击拳,理所当然地第一眼就看到了因为缠了绷带而握不住的拳头。
对很小的事情也会反应过大是杰西的优点也是缺点,在这件事上、对于北斗而言是优点。
杰西紧张兮兮地抓住北斗的手腕,凑近盯着他的拇指看了好一阵,又一脸严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一副如果是有人伤到了北斗自己马上就冲去帮他讨个说法的气势。
除了优越的身高外,杰西身上是没什么能和一言不合就爱干架的不良少年扯到一起的,他的这个反应只是让北斗看得直乐,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要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骗骗这人的坏心思。
不过北斗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面对那双真真切切在担心自己的眼睛,他一句假话都说不出口。
“北斗明明脑子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但照顾自己这件事却做得一点都不好呢。”
前半句是一直以来的误解。
北斗在高二的开学典礼上获得了学习成绩优秀奖的表彰是事实,但他自觉这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聪明,而更多是因为同样的内容他比同级生们原原本本地多学了一遍而已。不过正好那场开学典礼也是杰西入学后的第一场开学典礼,再加上杰西不擅长的国语倒确实正好是北斗的拿手科目,于是杰西对他“很聪明”的印象就这么根深蒂固了。
后半句是单纯的关切,只不过加上了一点杰西惯用的夸张化表达。
但北斗也没有反驳什么,反正也没有用。
“那这样吧!在北斗的伤痊愈之前,我来当北斗的右手好了。”
最后杰西一拍手,单方面强制做出了决定。
杰西是个时不时就会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的人,起初时候北斗满以为这也只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笑而已。
令他意外的是,这次杰西居然是认真的。
洗手的时候因为觉得不能让伤口沾到水,于是拿着张湿纸巾很认真地帮北斗把手心手背都擦了个干净。点完餐要端着盘子回座位的时候,主动过来接过北斗的那份盘子一起拿。吃饭的时候生怕北斗拿筷子时会牵动伤口,还坚持着非要一口口喂他。甚至连从教学楼走到食堂的那五分钟里,都非要和北斗十指相扣,美其名曰“不能让北斗忍不住去挠伤口”。
过于招摇的亲密感让北斗忍不住脸红,连向来处变不惊的高地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开口吐槽杰西问他到底是把北斗当成了多么生活无法自理的小孩子。
“只是单纯被玻璃碎片割破了手指而已吧。”
而且已经愈合到了改成创口贴来防止伤口完全愈合前又被蹭到就足够了的程度,一直没有拆掉绷带本来就是北斗的私心作祟。
高地是成年人,北斗猜对方估计对自己的这点小算计看得一清二楚。不过他只是笑着吐槽杰西的过度保护,倒是没有一点儿要拆穿北斗的意思。
杰西似乎也被高地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耳朵微微泛起点红色,不过手上的动作是一点儿都没停。
“有什么关系嘛,我只是想好好保护北斗而已。”
北斗知道这只是杰西为了掩饰害羞才说出来的话,并且由于这句话是说给高地而不是他听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杰西在面对比他们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明显更成熟的老师时才会有的类似撒娇的味道。
但他还是擅自被这句话说得心跳加速,一瞬间甚至产生了希望这道伤口永远无法愈合的念头。
北斗怕痛,也讨厌流血受伤,甚至连有点暴力血腥元素的电影都看不来。
可是如果这一点点肉体的破损能够换来杰西指名道姓地专门给他的爱与关注的话,好像也挺划得来的。
北斗用自由的左手揉了揉脸,随即回过神来,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可怕念头甩到了脑后。
人类的大脑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所有的自主意识都产生于此,并且被存放于此,而一切有意识的无意识的身体行为,说到底也都是由大脑所操控的。
人们会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大脑产生的认知作为价值观基础来看待这个世界,并对此深信不疑,所以这世上才会存在“洗脑”这一操控他人的手段。但是没有人能够主动地给自己“洗脑”,从物理意义上就不可能,于是自然也没有人能够主动地控制自己去想什么、不去想什么。
当然,这个不知该算是哲学层面还是脑科学层面的问题并不是作为一个普通高中生的北斗该去思考的。
北斗只是单纯地直面着一个源于此的无解困境而已。
自从那一日毫无征兆地产生了要用自己的伤痛去换杰西的爱的诡异念头后,即便是在手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到了连痕迹都看不到,不,或许就是因为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杰西和他自然而然地回到了从前“恰当的”距离感的关系,北斗才会在每次看着杰西和别人相谈甚欢时又重新想起来此事。
他意识到自己对杰西心怀的占有欲与爱意似乎更加膨胀了一些,挤压得他的心脏生疼。可他对此束手无策。
也不是真的束手无策。他的大脑又一次亲切地提醒他。
——你不是早就想到了那个绝妙的计策吗?
但北斗第一次用圆规的尖锐角扎破自己的掌心真的是意外。至少有八成是意外。
数学课上老师在上面讲例题的时候,北斗无意识地拿着圆规在自己的掌心上跟着画圆。圆规削尖的铅笔头和被磨钝了一点的金属制尖头轻轻顶在掌心时的触感很接近,大概只有用力往下压时前者会承受不住压力而先断掉、后者则会毫不留情地贯穿皮肉捅破血管之间的差异。
所以北斗只是把铅笔头和金属头弄混了,才会在用力下压想要故意这段那根铅笔芯时扎破了自己的掌心。
至少他是这么对杰西解释的,并且把想要折断铅笔芯的冲动解释为了“学业压力太大的小小发泄”。
至于杰西信不信、信了多少其实不重要,只要北斗咬定了这个说法,他就只有选择相信的份。
他果然没有追问什么,只是皱起眉心很担心地看着北斗,但最后说出口的话还是在北斗掌心的伤口痊愈前就由自己来负责照顾他,以及一句语气显得很难过的“但北斗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北斗笑着想要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拍拍杰西的头,不过被后者轻轻抓住手又很熟练的十指相扣,然后反倒是被杰西像爱抚小狗一样揉揉头发又在头顶很轻很轻地亲了一口。杰西说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和北斗拉钩约定的方式。
平心而论,杰西的处理方式已经很好了,尤其当他面对的是一个自己的仰慕者时,简直没有比这更能让人心甘情愿去履行约定的方式了。
只是这个结论的前提是,北斗的行为逻辑是能够轻而易举被推理出来的单纯逻辑。
很遗憾的,同时也是理所当然的,北斗不是那么模版化的符号人。
正是新陈代谢旺盛的年纪,北斗掌心里的小伤自然很快就结痂了。
杰西为他多提心吊胆了几天,但是在盯着北斗不去抠伤口直到痂皮自然掉落后,北斗第二次获得的、和杰西不管去哪里都要手牵手的“体验券”就又到期了。
这当然怪不得杰西,这是在日本,是就连热恋期的情侣在公共场合手牵手都可能会忍不住看别人眼色的社会。何况他们连热恋期的情侣都不是。
北斗其实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假装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动去牵杰西的手的话,后者大概率并不会拒绝。至少并不会拒绝得很迅速和果断,这个人脾气温柔得有点过。
不过北斗知道这种小伎俩撑不了多久,何况他就连百分之一可能会被拒绝的风险都不想冒,于是这也就只停留在了假设的阶段而已。
没有只停留在大脑的意识层面的是他对自己身体的虐待行为。
同样的伤口反复出现会很难解释,杰西也不是傻子,总有一天会起疑的。于是北斗那总是被杰西夸赞的“聪明“就被用在了不断探寻新的方式给自己的身体造成肉眼可见的伤害,从而获得杰西宁愿暂时抛弃自己的全部社交也要小心翼翼地守护在他身边的独占机会。
起初是借着要克服挑食的借口开始大口大口吃讨厌的番茄,那种对北斗来说尝起来像是过度发酵的腥甜味顺着他的食道往下流,被胃拒之门外后就一股脑地重新往上涌,让他止不住干呕。杰西跑前跑后地给他找湿纸巾,帮他递水,又像是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帮他顺气。北斗在生理性反胃的不适感里软绵绵地靠在杰西身上,青春期少年特有的荷尔蒙味混合着洗衣液的清爽气息,把他的世界里阴暗潮湿的霉味都洗刷成了夏日阳光的香气。
再然后北斗不争气地愈发食髓知味,开始没法满足于只是短暂数分钟的温暖。
见血程度的伤口他还是下不去手,何况那种可能会留疤的伤口若是多了,难免会在让杰西看到前就被别的什么无关之人看到,然后大惊小怪地把他打成有自残倾向的精神障碍者,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按进医院里去治疗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疾病,他就没办法每天都见到杰西了。
北斗于是想起了自己的过敏史,便去超市里仔仔细细研究零食的配料表,最后买了一堆过敏原信息里标注着虾蟹的零食,装作不知道地带去和三个人一起分享。
但过敏反应比北斗原本以为的要轻微许多,只是喉头微微有些发痒的程度而已,甚至连一粒疹子都没有起。他还是稍微咳了两下,换来了杰西的一句最近天越来越冷了要当心别感冒。
可杰西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他说的,也是对比起他们在室外待的时间要更久的高地说的,对就算到了深秋时节也还是喜欢穿着短袖短裤的慎太郎说的。
北斗知道自己不该为这种无聊的事情嫉妒,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他都只有杰西一个人了,在杰西的世界里他却永远只能是很多分之一。当然这对杰西也不公平,毕竟是他擅自在喜欢杰西而已,杰西什么都不欠他的,他哪有立场觉得委屈。
北斗用刚剪过后还有一点锐角残留的指甲使劲抠自己的掌心,用这粗糙的异物感提醒自己要伪装好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地好像看了他一眼,又可能只是错觉。北斗也不在乎。
体育课的时候高地抱着足球说今天是模拟对抗赛。
北斗其实不喜欢踢足球,准确来说大抵的球类运动他都不太喜欢,但是在听到高地强调说最重要的是注意不要受伤时,北斗的心里很不应该地为之一动。
他很难得地积极参加了比赛,虽然全程球几乎都没有朝他所在的方向飞来过,但北斗还是跟着大家移动的方向左跑右跑,甚至在原地也不闲着总是一直小跳,比赛过半时,他就顺利地消耗掉了自己大部分的体力残留,双腿止不住发软打颤。
是时候了,北斗想。他又一次全力向着球门方向冲刺,然后抬不起的脚就被有着微妙凹凸起伏的地面卡住,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地扑倒在地上。
手掌和膝盖上有很异样的触感,于是北斗扭头去确认。盖在膝盖上的布料已经破了,底下是一块沾满了泥土和碎草的狼狈皮肤。他好像已经习惯到几乎感受不到疼痛了,虽然开始往外渗血的伤口让北斗还是本能地移开了视线,但他又有些控制不住地想笑。
“北斗。”
高地抓着他的双手手腕,稳稳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后说要带他去处理伤口。
北斗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乖乖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因为行动不便被高地强制性地直接背了起来,一路带着他去医务室。
高地的身材和北斗差不多,甚至看起来可能比北斗还要瘦小一点,但是勤于运动的他身上有着很结实的肌肉,即便是背着北斗也依旧健步如飞。不知道换了杰西会怎么样,那高大的身材和宽阔的肩膀应当不是徒有虚名的。
“北斗,别再伤害自己了。”
在北斗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时,高地冷不丁扭头看向他说了这么句话。
北斗很短暂地身体僵硬了一下,但随即又放松了下来。对于高地能够看穿他故意伪装的“不小心”,北斗其实早已经想到了。他满心满眼都只有杰西,所有的精力也都用在了不择手段地去骗取杰西的偏爱,根本顾不上周围的其他人。
他趴在高地的肩上,闷闷地回答说自己知道自己在做很可怕的事情,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没法回头的地步了。他比起死亡,都更害怕失去杰西的爱,哪怕那本也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虚假的爱。
“可北斗已经是杰西很重要的人了,你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失去他的。”
北斗知道高地说的没错,若是杰西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的话,他的这点自我伤害的小手段根本不会有任何用。他就是利用了杰西的温柔,和杰西对他的那一份或许不算多、但确实是存在的爱。
“可我要的不是成为杰西的‘重要之人’,我想要成为杰西的‘唯一之人’。他眼里永远只有我,心里永远只有我,爱的也永远只有我。”
或许是因为高地身上真有一种让人不由地就会敞开心扉的奇妙安心感,又或者单纯是已经被揭穿后一切后的破罐子破摔而已,总之北斗第一次将这些阴湿的扭曲的感情诉诸了言语。不是面对杰西的时候反而能说出口。
高地的步子很短暂地停了停,好像还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抱歉呢,北斗,我明明都看到你心上的伤口了,可我就连最基本的应急措施都做不了。”
北斗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他现在很好,连痛都不痛了。再说了,世人都说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
可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能够治愈一切伤病的良药。那好像是最单纯的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彻底进入冬天以后,其实北斗内心的恶魔反而安分了下来。
或许是那天和高地的对话将他支离破碎的某个部分暂时重新粘到了一起,又或许只是大学入试在即的忙碌生活让他连费心去想欺骗杰西的新伎俩的功夫都没有了。以及,天太冷了,每天都裹得像只北极熊一样的话,就没有那么容易能够自然而然地主动意外受伤了。
但是随着春天将近,毕业成为了近在眼前的现实,北斗意识到,原来自己心里那自私的恶魔从未消失,只是短暂地陷入了冬眠而已。
他又一次羡慕起了能够一起毕业的树和京本,即便毕业后两个人并没有再去到同一所大学,但是他们住在一起,每天都能在一起。
可是他和杰西不行,他们没办法一起毕业,并且哪怕是等到杰西毕业,他也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能够用来邀请杰西与自己同住。何况就算奇迹发生,他们成为了合租的室友,杰西也一定会依旧日日收到不同朋友的邀约而外出,而他能做的不过是一个人在家里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杰西留一盏灯。
虽然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擅自妄想而已,但是北斗控制不住地越想越消沉。
该做个了结了,他想,和自己这毫无希望的爱。然后回到曾经那个或许同样算不上意气风发,但总比如今奄奄一息的模样要好得多的自己。
但是在认识杰西前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来着的?
北斗努力想了很久,发现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记不得了。
其实买美工刀真的只是因为考试需要,不然北斗不会在和杰西一起走去车站的路上光明正大地拐进文具店去买。何况美工刀那薄薄的刀片要是用来割开自己的皮肉,其实多少有些不称手。
但是在被杰西问为什么要买美工刀的时候,北斗确实是故意回答得暧昧不清的。
他只说是之前的美工刀已经钝了不好用,而没有说“不好用”的主要意思是指削铅笔的效率不够高,还可能一不小心就把已经削尖的笔头又给砍钝。
北斗也不是想用这种虚张声势的自伤预告去换杰西对他的关心,他都不知道高地有没有和杰西说过自己的情况,何况他此前都已经决定要告别这种痛苦的生活了。但是在杰西似乎有些怀疑的眼神里,北斗又一次感受到了诡异的安心感,于是就这么鬼使神差地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他好像还是在期待着什么,和他依旧没能完全斩断的对杰西畸形的依恋一样。
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但是北斗没有意识到。他的大脑很自私地屏蔽了这个警告。
期末考前,因为约好了帮杰西复习功课,已经结束了大学入试的北斗于是第一次成了等杰西下课的那个。不过不是在杰西的教室门口,而是在约定好的自习教室里。
其实下课铃已经响完好一阵了,连刚刚热闹了一阵的廊下都重新安静了下来。杰西还没有过来,十有八九是过来的路上又被谁搭了话,于是和谁都能聊上几句的这人就停下来和对方闲聊。也不是多么罕见的事情,从前就算是北斗和他一起去食堂的路上也遇到过几次。比起在边上看着杰西和人相谈甚欢,在这安静的教室里等着杰西独自过来其实反而要好得多。
对于等待这件事北斗已经很熟悉了,就算是在认识杰西之前,北斗也总是等树和京本下课,或者在偶尔和树相约周末出游时等这个起床困难户的那个。
他翻开已经放置了许久的自己的旧课本走马观花地看,课本的角落里还鲜明地残留着曾经的他无意识写下的杰西的名字。很俗套的少女漫画一样的行为,在此之前就算是有着理想主义倾向的北斗也没想过原来真的会有人做这种事,并且这个人还是自己。
就算是和人的距离感近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杰西,看到这些也还是会觉得异常吧。
北斗不想以这种方式仓皇收场,便从笔袋里摸出铅笔,想要涂掉那些已经没法用橡皮擦干净了的陈年“犯罪证据”。
笔尖很快就被磨平了,北斗又拿起美工刀来。但是鬼使神差的,他忘记了重新拿起铅笔,而是把刀刃轻轻地抵在了自己的手指之上。
只要再稍微用力一点,应该就能撕裂开毛细血管脆弱的外壁,让那像是生命之源又像是死亡信号的鲜红色液体流淌出来了。
比起死气沉沉的黑灰色石墨,似乎还是这鲜红色的血液更能隐藏住那依旧鲜活的、但见不得光的心思。毕竟没有人,至少杰西不会,盯着一片血淋淋的痕迹试图从里面找到被藏在底下的任何东西。
“北斗!”
或许是盯着刀刃发呆的时间太长了,直到被杰西猛地抓住手腕为止,北斗居然都没有发现平日里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杰西已经进了教室。
他愣愣地顺着杰西的手腕抬头看,便见到杰西眉心紧锁,用他好像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表情盯着他看。
北斗突然发现好像自己不择手段地骗来的独占杰西的时间是毫无意义的。他得不到完整的杰西,甚至得不到比别人更多一点的杰西。他用一样的手法骗取的杰西的那么多碎片当然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无论积攒多少,也不可能完成一副完整的杰西的拼图。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北斗开始觉得无比疲倦。他累得几乎都握不住一把小小的美工刀,只能任由它掉落在地上。
北斗垂眼看着砸在地上后断裂成两块的刀片,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自己不该随地扔垃圾,于是慢吞吞地伸手想去捡。不过他没有成功,杰西牢牢地抓着他的手,而他没法忤逆本身力气就比他大得多的人。
“北斗知道的,我脑袋很笨,大概很难成为医生了。”
原来杰西还有个想成为医生的梦想,北斗想,这也是他此前从不知道的。
他有些艰难地对着杰西笑了笑,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听杰西说起这个梦想,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是他会发自内心地支持杰西。
“不是的,北斗,我不是这个意思。”
杰西有些着急地打断了他。
“我只是想治好北斗的病。高地老师说北斗大概是病了,但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够治好北斗。”
他的眉毛有些沮丧似的耷拉下来,小声补充说可是他连北斗生病了这事都看不出来,怎么想都没办法成为一个好医生了。但他还是会努力的,因为他想要北斗一直健健康康的,也想要一直看到北斗的笑容。
“所以如果现在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会去做的。虽然我没有北斗那么聪明,但是我会超级努力的。很多个笨蛋加到一起也可以变成一个爱因斯坦吧。”
大概是想说三人赛文殊。连这句俗语都说得乱七八糟的人,确实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成为医生的人。高地大概有点太高看杰西了。
那就只能自己努力了,北斗想,只要他的病好了,杰西就不用为这个没法实现的梦想白费力气了。虽然北斗自己暂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但是他不想让杰西困扰,所以一定要自己去想办法“怎么办”才好。
北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杰西的话,只要一如既往地、浅浅爱我一下就好了。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是骗人的。至少现在还是骗人的。
北斗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去想要避开杰西的视线,他不是个很擅长撒谎的人,尤其是在杰西面前。但他也不是个很能抗拒诱惑的人,特别是在杰西面前。光是杰西呼唤他名字的柔和语调就足够吸引他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了。
“我会爱北斗的。不是‘浅浅’的,是‘超大份’的。”
杰西说得很认真,表情也是,显得他又一次用错了正确表达这件事都让人笑不出来了。但是北斗发现自己甚至都分辨不出来这是单纯的安慰还是他梦寐以求的爱的告白。他也不敢认真去分辨,他害怕自己抽丝剥茧得到的结论是不想要的那一个。
可是杰西突然吻了他的指尖,这不是假的,他冰凉又麻木的指尖在杰西的吻里好像找回了一丝温度。
北斗定定地看着杰西的唇上沾上了一抹鲜红的痕迹,然后终于发现原来自己的手指上有个血淋淋的伤口,血还没止住,疼痛感也还没有消失。伴随着血管收缩的节奏,疼痛感也如浪潮一般起起落落。
好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孤独的梦里醒来了,一瞬间什么都变成了真的。
“好痛,杰西。”
北斗看着慌慌张张向自己道歉的杰西,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朋友一样笑起来。
原来高地没说错,真的只有杰西能治好他的病。倒是他自己,阅读理解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化到了这个地步,好像都要没有资格教杰西功课了。
“没关系。亲我一下就不痛了。”
这句当然也是骗人的。但是被杰西看穿也没关系。
反正杰西已经凑过来吻他了。